即使是不搞经济的人,对“产能过剩”四个字也不会陌生。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几乎每年都在谈“产能过剩”,与之相伴随的是GDP同比10%左右的高速增长。
按照有些专家的说法,经过前面多年的调整,很多产业的过剩产能在2008年底已经调下去了,但是应对危机而采取的一系列刺激政策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产能过剩又出现了反弹。按照十部委的通知,钢铁、水泥、玻璃、煤化工、多晶硅、风电设备、电解铝、氮磷肥、造船等多个行业都出现了严重的产能过剩,个别行业的过剩产能将达到50%以上。
国务院专门就产能过剩问题举行常务会议仅有两次。一次是在2005年底,一次是在去年底,从工信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布产能过剩预警,似乎就足以证明产能过剩的严重性。过剩之源暂且不论,可以肯定的是,从产业政策来看,2010年管理层调控指针必将拨向产能过剩产业。
目前,很多地方的投资热潮不减,钢铁、建材、水泥、造船等已经出现产能过剩预警的行业依旧是投资的热点,这种热情不禁让人们又开始为更严重的产能过剩担忧。但也有专家认为,产能过剩都喊了这么多年了,而每年的GDP几乎都是有增无减,产能过剩到底应该怎么界定?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产能过剩问题?《英才》记者专访了对产能过剩一直有着独特观察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刘世锦。
产能过剩应如何评估
我们经常拿自己和前苏联、欧洲等其他一些国家比,一比大家就担心中国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会不会产生过剩?事实上,中国需要的东西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多。
《英才》:你对当前产能过剩状况的总体评估是怎样的?刘世锦:我把产能过剩分成四类:一类是市场经济条件下正常的产能过剩。一定程度的产能过剩是市场经济的典型特征,根据美国的历史经验数据,多数行业的产能利用率在80%左右,意味着存在20%左右的产能过剩,中国也有相似的调查数据。事实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只有“正常的”产能过剩,才有足够的市场竞争,才有优胜劣汰,才有结构调整,才有管理创新和技术进步。由于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成长,几乎所有行业都存在着“正常的”产能过剩,需求拉动型通胀已经很难出现。
第二种是结构性的产能过剩,市场经济里总有一些产能是低效的,生产出来之后没有市场竞争力,要么卖不出去,要么卖不出好价钱,成了被淘汰的对象。因此,我们需要记住一个更科学、更精确的概念,那就是“有效产能”。通过市场竞争淘汰掉的产能,多数是因为产品不符合市场需求,同时还面临着生产成本过高等压力,其在市场上就表现为产能过剩。
第三种是周期性的产能过剩。当宏观经济出现大的波动,处在低谷期时,由于需求萎缩,会出现较明显的产能过剩。但是这种产能过剩随着经济逐步回升将会减缓,当经济逐步达到一个比较高的增长水平时,有些行业还出现了过剩之后的不足。典型的例子是近期的汽车产业。汽车产业大概是在2008年10月以后下滑幅度比较大,但去年增长了40%以上。这还是发生在2009年中国经济遭遇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之后,足以说明中国内需增长的潜力有多大。我们不能把低谷时期的产能过剩看成一种常态,而应该动态地来看。
周期性过剩还有一种情况,某些产业或产品的需求具有明显的季节性波动特点,需求变动幅度很大,为应对需求高峰而在其他时间保持的产能储备,也可看成是一种类型的周期性产能过剩。典型例子是铁路客运、发电和天然气生产等。
第四种是长期性的产能过剩。长期的概念是相对于中国工业化、城市化整个过程的需求峰值而言的产能过剩。还是以汽车为例,汽车去年已经增长到了1300多万辆。我在五六年以前曾做了一个预测,大概2015年左右,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汽车产量和汽车销售量最高的国家。现在看来,这个估计还是保守了。最近谈得比较多的还有钢铁,2009年钢铁产能估计是6亿多吨。有的研究者分析预测,中国的长期钢铁需求峰值保守估计也在7亿—8亿吨,目前的产能并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英才》:过去几年我们对中国经济增长的规模估计不足?
刘世锦:以往我们对家电、汽车、钢铁、水泥、电力等重要产品及其消耗的资源规模都是估计不足的。我们经常拿自己和美、日、欧洲的一些国家比,一比就担心中国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会不会产生过剩?事实上,中国需要的东西比他们任何一个国家都多。从道理上说,我们对中国这个人口的“超大型国家”认识不足:中国现阶段的需求规模大体相当于OECD国家和上中等收入经济体历史上与中国相同发展时期的需求规模。也可以这样讲,如果说在中国以前这个地球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工业化浪潮的话,中国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工业化所形成的需求规模与上一次工业化浪潮时的需求规模大体相同。由于市场化、全球化和技术进步等因素,历史上发达国家较长时间实现的需求和供给,
在中国较短时间内集中涌现,完成同样“任务”的时间相对缩短。这种挤压式发展模式也是中国的需求规模被低估的原因。
《英才》:什么是比较“好的”产能过剩状况?
刘世锦:供求完全相等通常不可能达到,如果出现也是一种偶然。较为理想的状况是,存在市场经济必须的、可接受的一定程度的产能过剩和充分的市场竞争,以及有效的产业进入和退出机制,特别是退出机制更为重要。
如何把握产能问题
从长期来看,中国目前还不存在哪一个行业明显产能过剩的情况,这也说明中国经济增长基本面和长期增长潜力还不错。
《英才》:在这个过程中,企业应该怎么把握生产节奏?
刘世锦:中国的市场经济正在逐步完善,合理的产能过剩将会成为常态。结构性的产能过剩经常发生,每天都有不少企业和产品被淘汰,每天也都有新的企业和产品出来。市场竞争是解决结构性产能过剩的长效机制。目前市场竞争的公平性、有效性还有待提升,以更好地发挥其促进优胜劣汰的作用。周期性过剩对许多处在波动较大行业的企业,是一个严峻挑战。尽管长期发展前景很好,但如果不能在周期性波动中把握好生产和投资的节奏,仍然可能成为失败者。从长期来看,中国目前还不存在哪一个行业明显产能过剩的情况,这也说明中国经济增长基本面和长期增长潜力还不错。
《英才》:从政府政策角度讲,要怎么处理好过剩产能的问题?
刘世锦:中国还需要进一步完善市场经济,特别是要把解决产能过剩问题作为推动产业结构优化升级、促进技术进步的手段。政府的宏观政策要尽量减弱或“熨平”经济的周期性波动,减少周期性产能过剩带来的损失。中国经济已经连续快速增长30多年了,这个势头我估计可能还有10年左右的时间,长期产能峰值将可能在今后一些时间出现。
《英才》:对长期产能峰值的控制怎么把握?
刘世锦:这需要搜集相关信息,做一些研究和预测。企业作为市场的参与者,对第一线的情况非常了解,对市场细微变化都有察觉,对行业的走势变化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对于行业的长期发展态势,从逻辑上来讲,政府机构掌握的信息可能会更多,但事实未必如此。以前有关机构对我国一些重要行业和产品增长规模与速度的预测就曾出现过严重偏差。比如钢铁,有关权威人士曾认为中国的钢铁产量最多1.4亿吨,因为美国、日本和前苏联最多的时候就这么个水平,中国不可能比他们更多。现在实际上我们早就把1.4亿吨远远甩在了后面,而且还不能说已经到峰值了。但要注意,我们离这个峰值越来越近,现在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峰值。至于我们什么时候接近,实际峰值将是什么水平,一段时间之后才能看得比较清楚。《英才》:那么政府能做什么?
刘世锦:政府应该提供关于供求的全局性、长期性的信息,这些信息应当较企业更为宏观和富有远见。
政府应该维护、提高而不是限制市场竞争的有效性,如保护产权和竞争的公平性等。
政府对行业的管制,应当主要体现在我们称之为“社会性管制”的领域,包括能耗、环保、安全和某些技术标准等方面,尽量减少“经济性管制”,如对产量和投资规模、设备类型等的限定。政府还要协助创造企业退出的外部条件,如完善社保体系等。
在政府投资比重上升的情况下,完善公共投资主体的治理结构和风险显示机制,控制公共投资的短期和中长期风险,也是当务之急。近期应特别关注地方融资平台的金融和财政风险。
宏观经济政策从来都是相机抉择的
近些年来通胀的成因主要是成本推动型,而非需求拉动型。
《英才》:有些行业是否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产能过剩,似乎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
刘世锦:需要做具体分析,避免某些似是而非的判断。比如,前一段时间钢材价格涨幅较大,为什么涨?说明需求大于供给。可能有人说这个行业已经严重产能过剩了,但是市场是否这样认为呢?市场是用价格来说话的,价格已经给出了回答。如果我们的看法与市场走势不一致,到底谁错了呢?这本身就有一个如何观察和判断过剩现象的方法问题。《英才》:你怎么看目前的经济走势?
刘世锦:当前的经济增长已经在提速了。去年消费的实际增长超出预料,看来危机冲击并没有对消费造成显著影响。今年只要出口增长由负转正,消费保持已有的增长势头,投资即使有所回落,全年保持一个较高的增长速度,比如9%-10%,应该说没有大的问题。当然,我们也要看到,由于统计基数原因,去年四季度和今年一季度的增长速度会显得较高,但这仍然属于恢复性增长,不能由此高估实际增长水平。当政府投资规模逐步收缩后,民间投资的动力和可持续性还有待提高。同时也应注意,经济回到正常增长水平与过热很可能是一步之遥。现阶段我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大致在9%左右,过低或过高都会偏离平稳较快持续增长的轨道。
比较理想的格局是,增长率保持在9%-10%之间,同时增长动力主要来自市场驱动的消费、投资和对外贸易。今年的宏观调控的政策目标,应当是既要防止增长的动力和可持续性不强,也要防止出现某种形态的过热,使经济回归正常增长轨道。
《英才》:如何看待目前的通胀压力,产能过剩是否有助于抑制通胀出现?
刘世锦:根据一些年的历史数据研究,M1变动与CPI变动之间存在着6-12个月的时滞。通货膨胀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货币现象。金融体系中大量流动性出来后,总是要有去处的。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不同看法。一种典型的意见是,目前普遍存在产能过剩,包括农产品在内,不存在供不应求的问题,不大可能出现严重通胀。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如果存在明显的供不应求,出现通胀的可能性将会大大增加。但应注意到,近些年来通胀的成因主要是成本推动型,而非需求拉动型。这就需要研究新时期通胀问题的新特点。
一个时期以来,经济发展中呈现出两个重要趋向。一是在市场化、全球化的推动下,以往在计划经济时期普遍存在的短缺现象基本消失,供求平衡、供过于求成为常态;二是资产市场的形成和快速发展,主要是证券市场和房地产市场的发展。由于这两方面的变化,过剩流动性追逐重点已经转向以需求稳定但供给弹性较小、劳动生产率提高不多的产品,主要是以土地、资源为依托的产品,包括石油、铁矿石等矿产品,以土地为依托的房地产,也包括农产品。这就可以解释前些年农产品涨价是在农业大丰收以后出现的。
现在讲价格问题,应当是一个广义价格的概念,既包括消费品、投资品在内的商品价格,也包括资产价格。从现在的情况看,资产价格已经涨起来了,近几个月来房价上涨很快,有些地区泡沫形成之快超过人们预料,如海南的房价。随着全球经济的复苏,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可能进入上升通道,有人估计PPI的上升速度将会快于CPI。就CPI来说,目前也进入一个上升通道,我们希望能有一个温和的上升。但如果超过5%,将会面临很大的挑战。宏观经济政策从来都是相机抉择的,需要随着形势的变化而调整和改进。